1

    七瀨遙最喜歡的東西莫過於水了。

    視之無色,飲之無味,再平凡不過。

    然,屬於沒有固定形狀的流體,可以是一流清淺的小溪,也可以是激流的瀑布;又或是注滿玻璃缸養著魚,亦能是裝在杯子裡讓人解渴之物。好多變,好自由。

    大海看起來是湛藍的,但若是掬起海水來看仍是清澈透明的,多有趣。

 

    不過遙更喜歡的是在水裡的感覺。

 

    浸在水中,就像是被水擁抱著一樣。整個人被水包裹著,用全身去感受水......

    「——果然又泡在水裡啊,」熟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用無可奈何的語調這麼說。「小遙。」

    「......就說不要加『小』了。」遙握住真琴伸出的手,藉著對方的力順勢起身,甩了甩潮濕的頭髮,逕自離開浴室。真琴說:「快去穿衣服,不然會來不及喔。」

    「嗯。」

    「唉,要是沒來叫你,不知道你又要泡到什麼時候才出門......」真琴忍不住嘆氣,沒想到一回神卻看見遙已經穿上圍裙,打開瓦斯爐在熱平底鍋。

    「......喂!就說會來不及了還煎魚啊?!」

    「.......」別人是無法真正理解到青花魚的美味的。

    「——遙,為什麼要用那種批判的目光來看我呀......?」

    「沒什麼。」

 

    這同樣的戲碼時常上演。

    明知道上學前還泡澡是個可能讓自己——還有真琴——遲到的不智之舉,可遙還是這麼做。

    在社團練習時間時有不短的一段時間可以讓他愉快地在水裡活動,但被真琴催著上學彷彿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若是打破了會讓他覺得哪裡不對勁,說也說不上來。

    為此,遙在有上學的日子還是維持著這種任性的例行公事。

 

2

    踩不到底。好冷。

    橘真琴撲騰著冰冷苦鹹的海水,死命想往上游,但海面上閃爍的波光正在遠離他——不,是他正在往下沉。

     他越來越累。

    ——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四周的光線逐漸黯淡,海水彷彿是黏稠的,任憑他怎麼努力,他發現自己游不動。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不懂他為什麼一直在沉。就算動也不動,人體應該也會自己浮上水面才對。

    真琴尚維持著清醒的理智,卻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妙,再不趕快浮上水面他就要沒氣了,然而手腳卻依然像綁了鉛塊似的不聽他指揮,他依然在下沉。

    有一個念頭倏地閃過。他背脊一陣涼。

    ——海底,有什麼東西在拉著他——

    真琴往下看,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而自己正在往那片未知的黑暗接近。抬頭,那有著粼粼波光的海面卻已經變成如同散發著朦朧光芒的天花板。

    突然又沉了一大段距離,真琴一驚,一大口氣吐了出來,化成細碎的氣泡往上浮去。

    ——快窒息了。好想呼吸。

    ——誰來......救救我......      幾乎是無意識地,真琴無聲地喚了三個音節。

    (『はるか。』)

    在他暈的閉上眼之前,他瞥見有什麼從暗處出現,朝他靠近。

    水色的清澈眸子,散發著如千年寒冰般美麗、幽微藍光的魚尾,還有清秀卻沒有表情的面容。

    ——好美,從沒見過的、最美的景色——

    明明已近乎缺氧,真琴的腦中卻出現了這個想法,這個想法的出現成了讓他不致暈厥過去的支柱。人魚抱住他,帶著他往上方游去。人魚仰望海面沒有看他,他卻呆呆地看著人魚的臉,無法移開視線。

    好像就在眨幾次眼的時間內,他們就來到了海面,他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氣,人魚終於望了他一眼。

    處於深不見底的大海海面上,碎浪不輕不重地拍打著他們,他們隨著海面微微上下起伏。他們終於對上眼。

        明明還沒緩過氣,但在對上眼的瞬間他卻差點停住呼吸。

 

    動人心魄。

 

    人魚什麼都沒說,僅僅安靜地與他對望。在他險些溺斃的這片大海之上,人魚對他的遭遇似乎沒有絲毫動搖,那澄澈的眼仍舊平靜。

     ——甚至可說是有些冷漠......

     「......小遙......」

#

    身旁所及皆是布料乾燥柔軟的觸感,真琴出現了幾秒鐘的茫然。

    他睜開眼。

    (是夢啊。)

    當時好像連遙的皮膚也是涼的。

    夢裡濕潤冰冷的殘感還未完全消失。他突然覺得好累。

    那時......自己好像想對遙說什麼......

    但夢醒後,夢裡的記憶變得縹緲模糊,若即若離,總覺得就快想起來了,但記憶就像一尾滑溜的小蛇,悄悄地從草叢中游過,他只能瞥見它的尾巴消失在草葉濃密處,再也找不著。

    既然不記得,那應該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真琴這麼告訴自己,然後看看時鐘,還不到平常起床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十幾分鐘,大概再睡著又要起來了。

    ——算了,起床吧。

3

    「......琴,真琴?」

    「——啊,怎麼了?」真琴一回神立刻這麼說。遙略微擔心地看著他問:「你身體不舒服嗎?」他感到奇怪地說:「沒有啊,為什麼這樣問?」

    「總覺得你今天話太少,」遙說:「臉色好像也不是很好。」

    「是嗎?大概是今天比較早起來沒睡飽吧。」

    「哦…...」

    「早上做了一個夢就醒了,有點累。」真琴抓抓亞麻色的淺色頭髮:「雖然忘了細節,但是總覺得不是什麼快樂的夢。」

    「沒關係,夢都是跟現實相反的。」遙答道。「那只是個夢而已。」

    「呵呵,說的也是。」真琴露出溫和的笑容說:「謝謝你啦,遙。」

    「——有什麼好道謝的?」

    「不,沒什麼。」真琴依舊笑得如春天的風般輕和溫暖。

#

    高三,是邁向人生另一階段的過渡。

    凡事都有個陣痛期,雖然課業繁重,但真琴覺得只要努力撐一撐很快就會過去。這念頭可以讓自己比較不容易對高三生活感到倦怠,然也同時讓他產生了另一個煩憂——是的,不管好的壞的、喜歡的不喜歡的,一切都會過去。

    和大家一起游泳的日子,也不長了。

    畢業後每個人各奔東西,不要說一起游泳,誰知道以後是不是還能碰面、聚在一起?大學後大家應該都會很忙吧。而且......

    ——不曉得遙以後想做什麼?

    明明連自己都還對於未來的生涯感到茫然,但真琴掛心的卻是這一個人。

    他當然對其他的好友——渚、怜、凜、江——都很關心,但他逐漸察覺自己在意遙的程度是遠超過其他人的。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越來越在乎遙的一舉一動,他想知道遙那安靜內歛的外表之下究竟在想著些什麼,無時無刻。雖然他有時會想遙可能不一定在做什麼太複雜的思考,可能就只是單純地將注意力擺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其他的沒想那麼多;可他就是越想越多,關於遙的一切......

 

    不想和遙分開。

    想一直和遙在一起。

 

    ——我對遙的感情,已經不只是朋友間的喜歡了——

 

    真琴從了解這件事之後就時常感到不安,只是他掩飾得很好。他只要繼續作那個大家認識的、那個總是笑得很溫柔的真琴,默默地守護著遙就夠了。不能在一起......只要可以待在遙身邊就好了,多的,他不敢奢求。

 

4

    暴風雨的夜,海浪兇猛狂暴,海水彷彿也染上夜色般闃暗。

    「怜!」真琴大叫。

    他完全沒想到只是探頭看看帳篷外,卻會見到龍崎怜在海上載沉載浮的景象。他毫無猶疑地衝進海裡,奮力朝怜游去。怜的狀況看起來很不好,好像已經嗆了水,也無力游回來,只能勉強抓著浮板讓自己的頭露出水面。他十分著急,但強勁的浪阻礙著他前進,像是水底有什麼在絆著他,一陣努力後,他絕望地發現他與怜的距離不但沒有拉進,反而更遠了。怜一直被浪往外海帶去,他漸漸停了下來。再游下去,他也自身難保了。

    一陣惡寒倏地竄滿他全身。

    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那個緊緊抓著遙的小手的自己。

 

    白色的喪服、壓抑的啜泣——那是蔓延整路的送葬隊伍。

    在那之後,他再沒見過那個對他很好的伯伯了。

 

    (怜......)

    他呆呆地看著海水雨水不停地灌進怜的鼻子、嘴巴。怜離他越來越遠,他快要看不見怜了。

    一個大浪從更遠的地方捲起。

    (不要......)

    浪不消多時捲了過來。

    然後,怜徹底消失在他有限的視野之中。

    (......)

 

    「怜!!」/「真琴!」

    在浪濤聲、雨聲和雷聲中,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轉頭,看見渚在和遙說了什麼之後也跑進海裡,遙隨後也下了海。

    (不要、不要過來......)

    ——說不出來。

    明明自己想開口阻止他們,但嘴巴就像被封住一樣開不了。

    同樣的景像又上演了一次,只是對象換成了嬌小的渚。

    渚也被浪無情地吞噬了。又一個夥伴不見了。

    不管是手腳還是腦袋,似乎都被冰冷的水給凍僵,他游不動,思緒變的遲鈍而朦朧,終至無法思考。他模模糊糊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就像是茫茫海上一縷飄蕩的魂,不知怎的被放入一具叫真琴的軀殼裡,他所見的景象彷彿是隔著一層玻璃看到的,聲音、光線逐漸變的微弱,一切好像都在遠離他,所有感覺都遙遠起來。

    但是,只有那個人除外。

    「真、真琴!!」

    他瞥見了這一夜的第三個濤天巨浪。這次的浪並未撲向遙,而是他自己。

    (輪到我......了嗎......)

    下一個瞬間,他被水給包圍;同時,他聽到了遙撕心裂肺的悲鳴。

 

 

   「......真琴、真琴,你聽的見我嗎?」

    他看到「自己」躺在沙灘上,遙焦急地喚著他,「自己」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遙又繼續說:「真琴,你別鬧了,起來。」

    ——我死了嗎......?

    「真琴,橘真琴!就說別鬧了!!」他看到遙越來越著急,探完「自己」的呼吸心跳後臉色一變,俯下身開始做心肺復甦,可是在幾輪之後「自己」還是沒有醒來。後來遙也累了,頹然在他身邊坐下,也沒有嘗試再呼喚他。

    (我真的......死了?)

 

        ——啪!

 

    冷不防地,遙猛然甩了他一巴掌,他看到他的頭被打的偏了一邊,遙的聲音聽起來啞啞的:「橘真琴你這混蛋!不是說喜歡我嗎?那為什麼丟下我?!」

    遙哭了,他的鼻子也跟著發酸。他不要遙哭,他不要遙難過,他想告訴遙他就在這裡,他只是......

   「嗚…...真琴你醒醒!我也喜歡著你啊!!」

#

    真琴真的醒了,發現臉頰貼著的枕面濕了一塊,溫濕的觸感並不舒服。他翻回正躺,一眨眼,有液體自眼角滑落。他將手背蓋在眼睛上。

    他居然哭了。

    ......在夢裡就哭了吧。

 

    夢裡,他對遙的難受感到不捨與心疼而哭;但現在他醒了,讓他沒能立刻停下眼淚的理由卻不是那個。

    ——『不是說喜歡我嗎?』

    ——『我也喜歡著你啊!!』

    這真是個惡夢。怜和渚都被大浪捲走,而自己則在死掉後才等到了自己最企盼的話。

    胸口有種無法言喻的酸脹感,內心卻感到格外空虛。

     遙說過,作了惡夢也沒關係,因為那只是個夢,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

    很顯然的,在夢裡的世界他是告白過的;但在夢的最後,遙說他喜歡著自己。

     真琴把棉被拉起來蓋過頭,想蓋住止不下的抽咽。

    ——惡夢,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惡夢。

5

    岩鳶高校,校舍頂樓。

    午餐時間。

 

    「小真——你最近是不是怎麼了?」

    「啊!」

    真琴抬起頭,赫然看到渚放大的臉就近在眼前,拿在手上的筷子差一點就掉到地上。「渚你怎麼突然靠那麼近啦!」

    渚理直氣壯地說:「沒辦法,因為大家都在聊天,小真你好像沒在聽,叫你也沒反應,我只好靠你這~麼近來問你啦,今天連小遙的話都還比你多呢。」

    「喂。」突然被點名的遙忍不住出了聲,渚扁扁嘴說:「真的嘛——難道小遙不覺得小真怪怪的嗎?」

    「沒有吧?渚多心了啦。」真琴笑笑說,可是這時怜也說:「可是我也覺得真琴前輩和平常不太一樣。」在場唯一的女生江也湊了過來:「咦咦,真琴前輩怎麼了嗎?」怜回答道:「我覺得真琴前輩的話好像變少了,比較少參與大家的話題呢。」江微微歪了歪頭說:「嗯——這麼說來的確是呢......前輩你最近心情不好嗎?」渚立刻接道:「對嘛小真,我沒猜錯吧?是考試考不好嗎?或是最近家裡帶的便當都有不喜歡的菜?還是班上的美女同學轉學?」

   「這些奇怪的理由究竟是怎麼想出來的......」

    「啊!難道是.....」渚的眼中閃過了一抹異樣的神色,然後嚴肅地盯著真琴,江和怜一齊看向渚:「難道是?」/「難道怎麼樣?」

渚的眼光不再只盯著真琴,而是在真琴和遙之間掃來掃去。「難道是我想的那樣......?」

    真琴心中一凜。

    「真琴你對遙......」渚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了,這麼粗線條的渚怎麼會去注意這麼細微的事......?到底是哪裡表現出來的?可是他都一直保持著原來和遙相處的模式才對,完全沒有任何改變,渚為什麼會看的出來?

    「小真對小遙的不滿終於大爆發了嗎?」

    「什麼!」「等.......」「唉......」「咦咦咦?」「不是吧?」在場的人發出了各種驚奇、驚異、驚訝、驚嚇的話,渚嚴肅地繼續說:「因為小真你平時對小遙諸多包容,可是小遙並沒有付出相對應的回報,於是你們就吵架了,可是又不想破壞水泳隊的和諧所以硬是繼續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但小遙因為平常就都是同一種表情所以看不出來有什麼不一樣,但小真還是比較正常的,所以就反常了。」

    「才不是!!」

    「——我看是渚你對我有不滿吧?」遙有點無奈地說。

    「渚你的腦洞也太大了吧?!」真琴在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忍不住要抱怨一下。渚認真地說:「可是我想不出別的理由啦,最後就作出了這種推論!」

    「這完全不是推論只是自己腦補的好嗎!」

    「哪有!這是經過我精密思考後才得出的結論。我是向小怜看齊的。」

    「你那只是詭異的超展開!話別亂講影響了我的名聲啊!」怜不高興地說。渚嘟起了嘴:「就說不是亂講了——」

    「已經快要打鐘了哦。」遙打斷他們,收起已經空了的便當盒說。

     「小遙你不要幫小真逃避啦!小——真——有什麼事千萬不能憋在心裡哦,我們都很願意聽你說的。」渚拍拍胸脯:「我一定會幫忙!」江也說:「是啊前輩,如果有事是大家可以幫忙的,千萬不用客氣呀。」

    「什麼沒有事都沒有啦......」真琴有點尷尬地答道,遙插嘴說:「渚你剛才不是才在抱怨下午有兩科考試,有一堂課要上台報告嗎?趁剩下的時間快去準備一下比較好吧。」

    「咦,原來小遙你有在聽我講話啊。」

    「你那什麼意思?」

    「沒有呀。」渚打哈哈說,「那我得趕快離開才行了,先走啦。」

    怜也吃完了飯,說:「我下午也有考試,那我也先下樓了。」在離開之前,怜又有點擔心地對真琴說:「前輩如果有遇到什麼困難請儘管開口吧,我相信大家都願意幫忙的。」

    「嗯,謝謝你。」他報以一個微笑。

 

 

    不消多時,其他三人都離開了,剩下真琴和遙在頂樓。

    「你也快吃吧,你都沒什麼動筷子。」遙說。

    「......」

    真琴沉默地把剩下的便當吃完,遙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待在他旁邊。

    「那個,我對你絕對沒有任何不滿,渚是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真琴猶豫了一下之後說。

    「嗯。」遙站了起來,說:「其實我也覺得你最近有心事。」

    「我沒......」

    「不用緊張,我不會勉強你的。」遙朝他伸出手,真琴愣了一下,才微笑著把自己的手搭上遙的,讓對方將自己拉起。「我沒有哦,只是覺得高三一直上課考試有點煩啦,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沒什麼。」遙說:「走吧。」

6

    說不出口。

    我欺騙了遙。

 

    放學的公車上,真琴瞄了一眼正看著窗外的遙,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

    (遙現在又在想些什麼呢?)

    他以往總是能夠猜到遙的想法,可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辦不到這件事了。越是在意,卻越是辦不到,非常惱人的感覺。

    遙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突然轉了過來,短暫對上眼後又轉了回去。

    「——小遙在想什麼呢?」真琴笑著問,遙依然看著窗外,淡淡地說道:「怎麼連你都這樣。」

    「因為現在連你看起來都像有心事了呢,」他逗著遙說,「難道是被我傳染了嗎?」

    遙沒有回答。

#

    「咦,遙你今天沒泡澡?」真琴才剛來到遙家門前,便見到遙正好拉開門出來。

    「嗯,早安。」

    「早.....不過這真是稀奇啊,這麼早就自己知道要出門上學啊。」真琴感到訝異的說。

    「別講得一副我平常會蹺課一樣。」

    「好啦抱歉。」真琴笑道。

 

    一連幾天,遙都是自己準時出現在家門口,真琴一開始還想說會不會是因為高三了,所以遙才會對學校更積極,但是,他漸漸覺得事情好像不是這樣。

    因為,以往放學游泳時遙都會游到最後,直到自己喚他上岸一起回家,可是最近遙也會自動準時跟著他一起離開泳池。看似微小的細節,卻使真琴侷促起來;他好幾天沒碰到遙的手了。

    不只這樣,平常便很少話的遙,說話的樣子好像也變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具體地描述。

    真琴想了幾天後才了解是哪裡古怪。是見外。

    以前不管他替遙做什麼,遙都會默默接受,但是現在遙卻會有推辭、婉拒,若是接受了也會道謝,這讓他十分不習慣。而且,這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在被遙疏遠一樣。

    ——難道,連朋友都當不下去了嗎?

7

    這一天,放學後大家也留下來一起游泳。真琴刻意早了一點上岸,在遙也要上來之前像以往將手伸給他。讓真琴高興的是遙沒有拒絕讓他將自己拉上去。真琴微笑著問:「等一下一起繞去海邊好不好?」遙想了想反問:「你是說沙灘嗎?你可以嗎......?」

    「嗯,就是去散個步而已,沒問題的。」

    「——那就去吧。」遙同意道。

 

     他們到達時天色已經半暗了,海灘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夕陽只剩一丁點還露在海面上,赤橙的餘暉已不再灼熱,相較於海風反而是舒適的暖和溫度。

    「好久沒來了呢。」真琴說。

    兩人併肩走,遙的影子融入真琴的,沙灘上便只有一條影子。

    「是啊。」遙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

    「我有事想跟你談。」

    「......」真琴揚起一貫的溫和微笑問:「說吧。」

    「我真的覺得你最近很不對勁。」「有嗎?」真琴露出疑惑的表情說:「你想多了吧。」遙立刻說:「才不是。」然後認真地看著真琴:「雖然我說過我不會勉強你說出來,但是......但是我還是會擔心你啊。」

    「......真的沒有啦,小遙不用......」

    「你沒有說真話,對吧。」遙不等真琴說完便打斷他,直直地望入他的眼。雖然聽起來是個問句,但語氣卻是肯定的,不容反駁。真琴愣住,遙又繼續說:「你撒謊。就算你像以前那樣總是笑著,但你只是在逃避。就算你瞞的過其他人,但我是不會看走眼的。」

    真琴啞口無言,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遙垂著眼。「我只是想跟你說,不要太勉強自己。」到後來遙連頭都低了下來,低聲道:「要是你真的有什麼困難,想求助於人又不好意思,你可以找我的啊……」

    「……謝謝。」真琴沉默半晌,終究只能勉強擠出這兩個字來,遙堅定地說:「只要我做的到,我都不會拒絕你。」

    「嗯,我知道。」

    「要是你真的知道就好了。」遙盯著沙灘邁開腳步走開了。

    ——好痛苦。

    真琴的喉頭出現了不舒服的緊縮感。

    為什麼自己就是辦不到呢?只要說出來,就可以不用忍耐這種煎熬了。大不了就是被拒絕嘛,未來就像一般人一樣,找個適合自己的女孩,享受快樂的兩人生活……為什麼自己偏偏居然喜歡上了同為男性的兒時同伴?這樣不只自己,連帶遙也會困擾吧……

    而且,眼前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傷了遙。也許不是那麼強烈,但他感覺到了遙的悶悶不樂。雖然遙平時寡言,有時甚至看起來是冷漠,但他了解自己在其心中佔了不小的位子,自己沒將心中的真實想法告訴他,一定讓他覺得被拒絕,但他還是關心著自己。

    這讓真琴充滿了罪惡感。

    也許,遙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有那些彷彿在疏遠他的舉動……

    真琴看著遙的背影發呆,一會兒才小跑著追上去跟在他後方。遙沒有再開口,而真琴也無法再找出話來填塞這沉悶的回家路途。在互道再見之前,兩人竟是沉默了整路。

8

    遙閉著眼,整個人都浸在浴缸裡,想著發生在沙灘上發生的對話。

    他不曉得真琴怎麼了。他很想幫助真琴,他不想看到真琴憂鬱。他心疼那樣的真琴,可是真琴似乎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那種想要藏起痛苦而露出的笑容,他看了就覺得又氣又惱,可是卻無能為力。

    ——以前明明很開朗的……

    遙抬起頭出水面,看著浮在水上的海豚玩具,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發呆一會兒,遙才從浴缸裡出來。剛套上衣物,就聽到有人按了門鈴,並且說:「遙,是我。」

    真琴?

    「直接進來吧。」

    「打擾了。」

#

    遙抓了條毛巾揩著頭髮來到客廳。真琴苦笑道:「抱歉這麼晚還跑來。」

    「不會。」

 

    ——結果還是來了。

    真琴壓下內心紛紛擾擾的思緒,咽了咽後強迫自己道:「我來是有事情想和你說清楚。」終究藏不住的話那還是由自己來開口,被拒絕時也比較不會難過吧……給自己一個痛快,不要再折磨人,了斷這一切。「我在家想了很久,果然還是自己說出來比較好。」

    遙擦頭髮的動作逐漸停了下來。

    「我一開始是打算就這樣讓這件事一直藏著……可是好像瞞不過小遙你啊。」

    遙微微皺起眉:「我是擔心你沒錯,但我也說過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勉強自己而已,所以你要是不想講就不……」「不,我後來還是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真琴深吸一口氣後才說:「因為……這件事和你有關。」

    「……我?」

    「我並不知道你是不是察覺到這件事才會有那種表現……」

    「真琴你等等,我完全不懂你現在到底是指什麼事。」

    「……遙,快把頭髮擦乾,你的領子都濕了。」真琴逃避著遙的目光說。遙的聲音不禁變大了:「橘真琴,你不要轉移話題,我被你弄糊塗了。你突然跑來說要把事情說清楚,可是又一副我好像應該要已經知道什麼了一樣。你什麼都沒講,我什麼都不知道!」

    「……呵……你說的沒錯,也許是我想太多了。」真琴露出一個自嘲的苦澀微笑,起身繞到遙身後,從他手上拿走毛巾,擅自替他擦起頭髮:「我啊……最喜歡遙了。」遙吐了一口氣,說:「我也很喜歡真琴你啊……我沒有生氣,你有話就直說,沒關係的。」

    ——果然只是以這種膽小鬼似的表達會讓人往錯誤的方向理解。真琴抿抿唇,說:「我不是指那個,我是說……」然,話到嘴邊,退怯的感覺又出現了,真琴不知不覺又停了下來。遙並沒有催他。

    「……我說的喜歡,不是朋友的那種喜歡。」說出來,說出來,不要再退縮了……「我喜歡你,是想要當你的戀人的那種喜歡……」真琴垂下了手,盯著地板,不敢看轉過身的遙。他的手心是濕的,但他曉得那不是被遙的頭髮沾濕的,而是他自己不停冒著冷汗。打從進到要的家裡,真琴就覺得心臟跳得比平常快,幾乎不輸比賽時抓著跳臺把手等待哨音的時候。

    「……真琴?」

    「我嚇到你了吧,對不起。」真琴很想抬起頭,像以往露出大家所熟悉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極度不安,但這次他卻怎麼也做不到。可怕的沉默就這樣蔓延開來,半晌,真琴才勉強說:「抱歉剛才的事,請你當作沒發生過吧,我……我可能只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腦袋才不正常了吧,」真琴含糊地說著,連他都快搞不清他自己在說什麼了。他很慌亂,從來沒有這麼想逃過,想要立刻逃離現場——立刻從遙的面前消失。「對不起,我先回去了。」

    真琴把毛巾塞到遙手上,轉身就想走,但遙沒有接著,任其掉落在地,反而抓住了真琴的前臂:「你等等。」

    「……」

    「你沒事吧?」遙低聲問:「你的臉色看起來好差。」

    「我沒事,我很好,你讓我回去吧。」真琴的聲音沙啞的連自己都吃了一驚,遙抓住他的力道變大了:「不要。你覺得這樣騙的了人嗎?你看起來快哭了。」

    為什麼要點明?為什麼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我沒有。」奮力說了這三個字,但他卻感覺到積在眼眶裡的淚水已經很不爭氣地溢了出來,滑下臉頰留下了一道灼熱感。真琴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一直道歉,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

    「而且,你既然都特地跑來了,為什麼又希望我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

    「你回答我啊,我真的不懂。」遙的聲音混雜著許多情感,有困惑、有不解、有難過,真琴內心一時五味雜陳,脫口道:「你當然不會懂,你可以很專注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所以不會注意到別的事。很噁心吧,我居然喜歡上一樣是男生的你,就算知道不行,可是、可是我還是很難過!你怎麼可能會懂,我很希望可以像你一樣,可以有一種讓自己沉浸其中到渾然忘我的興趣。我也喜歡游泳,可是還做不到像你那個樣子;說喜歡游泳,倒不如說是喜歡和你一起游,比起游泳,我更喜歡的是你!儘管你好像都不曉得……」

    「……真琴……」遙似乎是被真琴的反應嚇到了。真琴一直以來都十分溫和,像這麼激動的話他都不曾聽過。真琴輕輕掙開遙的手:「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不要再道歉了。」

    「——!」

    真琴渾身一陣。

    遙從背後抱住他。

    「你真的沒有錯啊。」遙在他身後說:「不要難過了,好不好?我怎麼可能會覺得你噁心......我們認識那麼久了,你怎麼會認為我會那樣想?」真琴答不上來,遙又輕聲說:「但是,我認識的真琴應該是個溫暖的人,總是笑笑的,不是像現在這樣。」

    「……」

    「我都說了,我也很喜歡你,為什麼你還是在哭?」

    「……因為我不只喜歡你,你真的懂嗎?」真琴猛然轉過身抓住遙的肩膀,「我愛你,不是單純的討厭或喜歡一個人的那種。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愛上了你!」

    「我……唔!」

    不等遙把要講的話說完,真琴便抬起遙的下巴,直接吻上了那猶半開仍尚未闔上的唇。只有短暫停留,真琴低聲問道:「這樣,你還是接受的了嗎?你依然覺得我是你認識的那個『我』嗎?」

    遙驚訝地看著他,呆住了。真琴苦笑道「我果然衝動了,對不起……對你做了這種事。」遙抿抿唇,說:「我再說一次,不要再道歉了,真琴。」

    真琴心下一緊,心臟像是被什麼勒住似的難受。「這次你不會再原諒我了,對嗎?」

    「我沒有生氣!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呢?」遙著急地說,然後,居然同剛才的他做了一樣的事。

    瞬間,真琴覺得腦內好像有什麼繃斷了。

    最後一點理智如空心的牆,一口氣被狠狠推倒,先前所有的克制化為烏有,所有忍耐在剎那被摧毀殆盡,潰不成軍。

 

    不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真琴都不想管了。

9

    直到被這樣緊緊抱住、被回吻時,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真琴是多大的刺激。

    當時只是一心想制止真琴那錯誤的認知,不知怎的就做出了這種事……然後真琴就箍住了他的腰,另一隻手按住了他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這下反而是他不知所措了,就這樣任真琴吸吮、咬囓著自己。

    要有什麼反應才是正常的?自己是不是應該也要有什麼動作才對?應該要感到害羞嗎?還是要感到厭惡?或是要推開真琴、阻止他才能避免他事後又後悔、然後不停道歉?……

    腦中好多的念頭一個又一個浮出,就像一大群人同時塞入了一間斗室,不停叨唸各種問題,亂哄哄的,誰也不讓誰地吵著,他不知道該聽誰的。

    不曉得是不是有點缺氧的關係,遙覺得腦袋有點暈。一回神,真琴已經離開了他的唇,將頭靠在他頸側。遙暫時忽視了腦中紛亂的困惑,試探地喚道:「真琴?」

    「——我想冷靜一下。」

    「好吧。」

    也許,該冷靜的不是只有真琴一人,還有他自己。應該要怎麼面對這份感情呢?他一直都把真琴當成他最好的朋友,卻沒有察覺在友情之外的另一種情愫……

    「我可以把這理解為……你也……喜歡我嗎?」終於,真琴吞吞吐吐地問道。遙想了想,最後很坦白地答:「我不知道。」

    「啊?!」真琴觸電般地放開了遙,「那、我……呃,可是……」遙很認真地說:「不用緊張啦,我又不會告你性騷擾。我不也做了同樣的事?」

    真琴無語了。

    「我……我只是想誠實回答你而已。」遙有點困擾地說,「我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所以……但是,我是絕對不會因為這樣就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你的,剛才那樣……也不是很討厭……」

    「那你當我男朋友好不好?」

    看遙突然又沒了表情,真琴趕緊補充:「因、因為你也說不知道了,我想就乾脆問直接一點……」真琴乾笑,「果然太直接會嚇到人,呵呵。」

    「隨便。」

    「……」真琴傻眼。這什麼模稜兩可的答案呀?

     「當不當你男朋友應該沒什麼差別吧。」

    「用那種沒有表情又一副無所謂的語氣說這種話讓人有點傷心啊……」

    「因為只要能待在你身邊就夠了。」

    真琴愣了一下。遙說:「我不覺得所謂『正式交往』之後和我們現在會有什麼差別。不然,你覺得會和現在有哪裡不一樣呢?我們雙方的家長都互相認識,蘭和蓮和我也算熟,我們常常跑對方家裡,平常都一起上下學、一起游泳……」

    「簡單講,遙你是……想拒絕吧……」真琴低落地問。遙難得會一口氣講這麼多話,沒想到卻是在這個話題上。

    遙答道:「不是,我真的沒意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趕快恢復正常就好了。」

    這種事,好麻煩。為什麼真琴就是喜歡想得這麼複雜呢?

    遙不禁這麼想。

    「——呵呵,小遙一定覺得我很煩,問你這這麼煩的問題。」

    遙不作聲,就像是默認了。真琴微笑道:「就是想問問嘛……就算希望好像不大,但是不問又怎麼知道結果?」

    「也是。」

    「對了,有件事我有點在意……」真琴話鋒一轉:「那個,為什麼……你後來好像……在疏遠我……?」

    「我沒有疏遠你啊。」遙奇怪地說,頓了起秒才反應過來:「啊……你是指……對不起,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

    真琴等著。遙慢慢地說:「因為……我在想我是不是太依賴你了。渚不是也說……」「不要把那個放在心上啦!渚只是開玩笑的。」「可是,我很多事情的確都是你在替我處理的……我不能總是麻煩你。」

    真琴聽了,反倒露出舒心的笑容:「什麼嘛,你居然會擔心這種事?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呢!」真琴半歛著眼:「我想讓你依賴……這樣就好像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似的……」遙忍不住說:「講得好像我要嫁給你一樣。」

    「噗,小遙要是願意嫁給我的話,無論如何我一定都要把小遙娶回家!」真琴笑得可燦爛了。

    「……不要加『小』。」遙不自在地撇開頭。

    「——你臉紅了哦?」

    「真琴你今天的話怎麼這麼多?」

    「好像是呢……」真琴傻傻地笑,「我真的很開心嘛,所以不自覺就……」

    遙嘴角不禁微微揚起,好笑的說:「你是不是生病了?又哭又笑的……」

    「對,為你病的。」

    「噁心。」

    果然,戀愛是種病……

    面對這個反常的真琴,遙還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遙看看時鐘,居然已經快十一點了。「好了好了,你這麼晚還沒回去,伯母會擔心的吧。」

    「我有跟她說我是來妳家。」

    「明天還要去學校呢。」

    「一起去?」真琴定定地看著他。

    「一起去。」遙肯定地說。

#

    兩人走到玄關。

    「晚安。」遙說。

    「明天早上見。」真琴微笑著答。

    ——真是失控的夜晚……不過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真琴輕鬆地想。

 

    當他轉身要走出去時,遙卻又叫住他:「真琴。」

    「?」

    「我覺得,」遙看著別處說:「我大概也一直都喜歡著你吧。」

    然後,居然就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

    「……」

    真琴半晌沒回神,最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果然是很七瀨遙的告白——

 

    夢還是會有和現實相同地方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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