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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篇背景

*些微精神病理狀態描述


  夏洛克因為出差的關係出了遠門,說是兩個禮拜後回來。

  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到美國之後要分開這麼多天。本來威廉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直到隨著時間推移,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容易分神——他太容易想起夏洛克了。

  以前威廉不曾覺得獨處有這麼難熬過。無論是看書、讀報紙、還是出門,威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在一個同樣沒有夏洛克的夜裡,雨又嘩啦嘩啦地下了起來。工作暫告一段落的威廉揉了揉有些酸澀的右眼,讓自己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在這段日子裡,大概只有高度專注在工作上的時候他能不分心去想夏洛克,然而一但手上的事情收了尾,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又會襲上心頭。威廉不曉得夏洛克此時是否已經回到下榻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一天下來過得順不順利。夏洛克所在的地區天氣如何?能不能夠按時休息?是不是又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抽了一堆菸?……只要威廉一閒下來,那些瑣碎的疑問很快就會佔據他的思緒;就像現在,威廉突然從神遊中醒了過來,他瞧了瞧時鐘,發現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在這將近半個月內,威廉給自己攬了許多本來不屬於他的業務,導致他又開始熬夜。威廉不是工作狂,但他發現自從習慣與夏洛克生活在一起之後,突然之間他得一個人過,日子變得很空虛。平時就算他們在同一個房裡各自做各自的事,偶爾才說上一兩句話,威廉也感到心中一片平和:他們並不打擾彼此,卻又能恰到好處地分享自己覺得有趣的事物;夏洛克會找他聊聊天,或是討一個撒嬌的擁抱——威廉很喜歡這些,但夏洛克不在,這些全都沒有了。

  所以威廉才會想辦法找事情填滿自己醒著的時間。

  

  其實在甦醒後,威廉有一段日子過得很渾渾噩噩。

  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很容易想起英國的種種。也許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如影隨形的血腥記憶與罪惡感——它們像附骨之蛆,時不時就要鑽出來,提醒他現在的日子過得有多麼安逸。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靈,似乎也跟著他漂洋過海,他有時會在夢裡與它們相遇。那些夢境總是相似……夢裡永遠是漆黑的夜,他一身黑衣,金色的頭髮也嚴實地罩在兜帽之下,好似他也成了夜色的一部份。夢裡的他總是在殺人,有時是斬首,有時是在胸口捅窟窿,死者的血總噴得他渾身都是,黏稠腥臭的暗紅血液會變成一灘吃人的泥沼,把他拖進窒息的死亡裡。威廉每每從惡夢中驚醒都能感覺到手心沁出的冷汗——他如果不把手拿到眼前來看,總會覺得那濕冷的觸感是從夢裡帶出來的血。

  在剛加入比利的團隊時,威廉覺得自己甚至需要花心力,才能夠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來維持正常的社交——他覺得自己不太正常。他會突如其來地懷疑自己所待的世界是不是真實的,彷彿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界線模糊了。他失去功能的那只眼睛,好像會瞥見慘白的面孔正盯著自己。那些已死之人的臉,個個眼窩深陷,表情又驚又怒。有時他只是普通地跟人說話,卻好像會在某個瞬間看到那個人的臉變成了他殺死過的某位貴族。

  『它們不是真的。』威廉必須時常在心裡這樣提醒自己:『它們都是幻覺。它們不是真的。』

  威廉本來掩飾得很好。當然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夏洛克。

  威廉不知道夏洛克在認識自己以前是否是個淺眠的人,但自從他們睡在一塊之後,只要他被嚇醒,夏洛克一定會安撫他,儘管他根本還沒有改變他躺著的姿勢——有時威廉懷疑,夏洛克根本沒有真的醒來,只是下意識察覺到他的不安,近乎反射地抱住他。無數個夜裡,他狂亂的心跳都是在夏洛克溫暖的懷裡被平復下來的。

  不過,後來沒多久夏洛克仍舊發現了異樣。要瞞過本就敏銳的偵探著實困難,何況他們還是如此親密的關係。

  某天威廉正在準備晚餐,他因為恍神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指。當時他愣愣地看著殷紅的鮮血,指上傳來一抽一抽的刺痛,卻讓他突然感到無比踏實——他驚奇地發現,疼痛讓他深刻感受到「活著」的感覺。

  於是,當第二個、第三個小傷口出現時,夏洛克終於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廉,你不是這麼粗心的人。』當時他跨坐在夏洛克身上,正在解開自己的領口,卻被面色凝重的偵探制止了動作。他立刻說那些都只是意外,但推託的回答只讓夏洛克的眉頭擰得更緊。

  『連你沒做飯的日子裡都能被刀劃傷?你未免太敷衍我了。』偵探拉過他的手翻了過來,迅速輕巧地把袖子往上拉。他來不及把手抽回來,於是他手腕上那淺淺的、雜亂的紅痕全被看見了,新鮮的傷還泛著刺目的紅,它們微微凸起,令看到的人幾乎能在腦中構築出它們閃爍的疼痛。

  『你怎麼覺得你能藏得住這些……為什麼要騙我?』夏洛克緊緊地抱住他,用力到他的肋骨都在發疼,肺裡的空氣都要被擠空了。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解釋,但我覺得我必須自己問你——在你把自己傷得更嚴重之前。』夏洛克的聲音微微打顫,聽起來像是快哭了。『我好害怕我會失去你。』

  他嚇壞了,他從沒見過夏洛克這個樣子。他並不是想死,他只是想確定自己還活著而已——確定自己活在這個有夏洛克陪著他的世界。

  

  威廉站了起來,一隻紅色的眼睛掃過桌面堆疊的文件。他還有沒閱讀完的部分,但他發覺自己難以集中精神,於是決定去洗個澡再繼續。

  其實威廉已經累了,但他想拖延就寢的時間。因為在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有點害怕面對一個人的床鋪。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床變得很大,足夠他在上面打滾。

  ……就算兩個人,也還是能在上面滾。正脫著衣服的威廉臉上一熱,不過腦中曖昧的記憶很快又因為雨夜裡更低的溫度而冷卻下來。

  屋裡並不是真的那麼冷,但寂寞帶來的難受是那樣刺骨。

  他們棲居的房屋不大,但也在精心佈置過後顯得溫馨。對於他們一起生活的空間,威廉從未感到逼仄過——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屋子變得太空曠了。要不是此時外頭正下著雨,他覺得自己的腳步聲都能產生回音。

  威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那當然是誇大之詞,他只是太想念那個人了。他們分開甚至還不到半個月,他還得再熬上幾天。

  他會是生理、還是心理先受不了這樣的損耗?

  夏洛克不在,威廉又逐漸回到他在英國最後一段時間的狀態——或許沒那麼嚴重,但確實有那個傾向。

  莫里亞蒂計畫走到尾聲,威廉越繃越緊的神經就像是隨時會斷裂的弦,可他不斷在挑戰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他仍然仔細謹慎地安排每一樁謀殺,每一個清單上的名字都如計畫中那樣完美被抹除,沒有絲毫疏漏。他盡可能獨力完成自己能夠做到的部分,並且堅持必須由自己來下手;到後來,他的睡眠與他說的話一樣越來越少,因為他會在閉上眼後看見那些不甘心的死人,他們破掉漏風的喉管甚至能清晰地重複死前所說的話。

  他會害怕嗎?他怎麼能感到害怕。

  他的睡眠既淺且短,並且更頻繁地吸菸,儘管他一點都不喜歡;尤其越到後面,每件犯案間隔越短,緊迫的時間也容不得他休息多久,於是他抽得更兇了。他故意用焦油汙染自己的肺,好似傷害自己能夠抵銷些微殺人的罪惡感……不過另一個原因,也是他需要尼古丁來驅動疲憊的身體。他累極了。有時候他發著呆,看裊裊餘煙消散,會有種他的靈魂跟身體已經分開的錯覺。無論黑夜與白天,他至多小憩片刻,很快又為了下一個貴族的死亡動身。他麻木地告訴自己,他只是同遙遠東方殖民地的農民那樣,必須趕在下雨前把稻子收割完畢。他得夠快夠狠,才能得到他計畫中理想的效果。至於他個人?那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威廉盯著鏡子裡的倒影冷漠地想,如果他只能如此倚賴某個人才得以活下去,那他乾脆就這樣死掉算了。就因為沒有了某個人的陪伴就變得形銷骨立?成天唉聲嘆氣?他不是愛情故事裡的悲劇女主角(他可是最邪惡、最可惡的反派角色),也早過了那個會憧憬愛情的年紀。

  ……不,應該說他從沒憧憬過他自認為不該擁有的東西。夏洛克與自己在計畫之後的交集純屬意外。

  

  手臂內側的疤到現在已經很不明顯了。他本身膚色雪白,細長的痕跡只有在認真細看的情況下才會反射出些微不同的光澤,像冰冷的魚鱗,又像清冷的月光。他知道它們不比他在墜橋時受到的傷還嚴重,用不了多久就會自然消失。在這片異土上,會為了這點小傷而心疼他的也就只有夏洛克了(雖然夏洛克嚴正地說過不下百次,這不是傷口大小的問題,他卻覺得是夏洛克反應過度了)。

  洗澡水不是很熱,因為威廉沒有足夠的耐性替自己準備熱水。這些天他總是這樣,用最低限度的時間處理生活瑣事,然後趕著把自己扔回工作堆裡,非把自己折騰到精疲力竭不可。威廉心不在焉地用毛巾揩了揩半濕的頭髮,又坐到了書桌前。這裡離壁爐沒那麼近,威廉坐沒多久就覺得手腳開始發涼。

  再這樣搞下去,很可能會感冒吧?如果等到夏洛克回來看到生病的自己,大概會氣急敗壞地罵他一頓。不過,他本來就是故意要氣夏洛克的,因為夏洛克寄給他的信都是那麼的言簡意賅,三言兩語就把公事有條有理地交代完畢,連對他個人的問候與關心也是。他知道為此感到不悅是不大理性的,所以每次讀完信後他反而更加悶悶不樂;更何況所謂的「每次」,其實也不過兩次而已。出差的夏洛克一個禮拜只寄出一封信。

  以前還在英國的時候,他們莫里亞蒂兄弟若是長時間分開,都會互相寄好多信的。不想寫太多字的話,明明也可以拍電報,不是嗎?

  想到這裡,威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分心了。威廉下意識地望向門口,那裡當然什麼也沒有。他閉上雙眼,確定純然黑暗的視野中並沒有他想像出來的任何東西。他捂住左眼,忍不住又慶幸夏洛克對他擁有無比的耐心,並沒有因為他反常的舉動就把他帶到瘋人院去——於是他對夏洛克一點點的小性子又消失了,只有更加空虛的想念留了下來。

  威廉只會在這種時候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很想夏洛克。

  『噓……沒事的,在這裡你很安全。』在他和夏洛克透露自己似乎看見了幻覺時,夏洛克這樣告訴他:『沒事的,廉。我一直都在,不要害怕好不好,嗯?』

  威廉的唇緊緊地抿了起來。他不是感到害怕。他當初敢把劍捅進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裡,又怎會害怕它們來向他索命?就算他的餘生必須活在無盡的罪惡感與憂鬱的泥淖裡,那也是他應得的。

  他覺得自己沒有得到任何懲罰。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夜深了,威廉一直沒有起身去給壁爐添柴。餘燼無法帶給他多少暖意,他的意識如那將滅未滅的殘火,沒辦法再支撐多久。

  威廉感到身心俱疲。他知道自己過份依賴夏洛克了——他不曉得沒有夏洛克的自己竟然脆弱至此。

  夏洛克教會了他自愛與愛人,卻也讓他學到了何謂寂寞。

  若是威廉有餘力稍微回想自己成長的經歷,就可以發現他不曾失去陪伴過:年紀尚小的時候,他與幼弟相依為命;後來他成為了莫里亞蒂,獲得了更多夥伴;在他以為走到了這罪孽的一生的盡頭時,也有莫蘭的子彈與夏洛克相送。

  夏洛克……又是夏洛克。

  威廉在心裡反覆咀嚼這個名字,就像是在每個他惴惴不安的時刻,他都要喚那個人的暱稱那樣。

  夏洛克沒有在約定的日子裡回來,他們分開的日子已經來到了第三個禮拜的第一天,而威廉並沒有收到第三封信。他氣夏洛克的無聲無息,卻又擔心夏洛克的安危。

  威廉木著一張空白的撲克臉,並未表現出任何焦慮的跡象。但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精神再也經受不起任何刺激了。如果到了天明他還見不到夏洛克,他會親自去尋找他的伴侶……威廉自嘲地想,也許在他被自己的道德良心折磨到發瘋之前,說不定他會先因為相思病而陷入癲狂。

  威廉忽然想到唱著歌溺死在河裡的奧菲莉亞,但很快又為自己乍現的念頭感到荒謬。他們差得可遠了。他本該死在泰晤士河裡,成為淤泥的一部份。襯托他死亡的不會是柳樹與野花,而是無盡的硝煙與火海。

  也許是以往感性的一面被壓抑得太久,如今那些曾被他視為軟弱的情緒全湧了出來。威廉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支手撐在桌面上,略顯單薄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似風雨中一株開過頭了的百合。威廉有個錯覺,好像受傷的肋骨還未癒合,每次的呼吸都要牽動骨頭的裂縫,它們仍在胸膛薄薄的皮肉下隱隱作痛——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這具身體在夏洛克的悉心照料之下恢復得還算不錯,只是現在被他報復性地耗磨,姣好的臉孔又瘦削下去,夏洛克用在哄他吃飯的努力算是浪費掉了。

  另一種罪惡感冒了出來:他知道自己不該傷害夏洛克珍視的人,他是加害者,而夏洛克是無辜的。

  可怕的自我厭惡瞬間攫住了威廉,使他感到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威廉拖著沉重的腿走到冷冰冰的床鋪,抱住屬於夏洛克的那一粒枕頭,把臉埋進去。

  夏里是不是遭遇了什麼困難?為什麼還沒回來?他已經焦慮到快要受不了了,就算是強迫自己思考工作的事也辦不到。

  屋子太空曠了。

  於是威廉做了一件他認為非常可笑的事——躲進夏洛克的衣櫃裡。

  被夏洛克的氣味包圍住,再加上黑暗狹小的空間,才使威廉稍微冷靜下來。他抱著自己的膝蓋,竭力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寒冬中躲在街道角落裡的流浪貓一樣。他一邊回想夏洛克抱著自己的感覺,一邊打算隔天要如何找到夏洛克,就這樣靠在衣櫃裡頭的那一側,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TBC


致讀者:
如果你的心生病了,請不要害怕尋求專業協助

世界這麼大,不管是認識的還是陌生的,總有溫柔的人願意傾聽

別忘記,「活著」已經是很勇敢的事了


碎碎念:看了一下醫療史,古代的治療好獵奇,活在現代真好(

還有,威廉是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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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薇安(鬱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