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

　　距離上次去杜倫彷彿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混入考試中得到滿分的不具名學生，在他們兩人的幫助下順利進入杜倫大學；而貴族委託他尋找失蹤的獨生子一事，也在威廉的幫忙下成功解決了（註）。

　　夏洛克看著桌上的回信吐出了一口菸，寄件人正是那位印刷廠的比爾。因為在那次事件之後，他曾寫信關心比爾入學後的狀況，順帶請他替自己向莫里亞蒂教授問候。

　　回信中充滿了對他感激的致謝之外，還有比爾自身的近況，而夏洛克的另一個收穫是，比爾在信中提到：莫里亞蒂教授近期將再度到倫敦參加一場學術研討會。

　　他想再去見威廉。

　　夏洛克總覺得，威廉對他談論犯罪卿的事十分有耐心，就像是對學生循循善誘的教師似的。

　　威廉在火車上就說過，「證明」那些事是他做的，是身為偵探的自己的工作；又在杜倫告訴他，公式需要被「證明」才能成為「定理」——若說威廉在欺騙自己，那種態度也未免太認真；但若說威廉講的都是實話，又覺得威廉沒有對自己坦承。

　　那天在杜倫大學裡，他記住了威廉的課表與學校的行事曆。比對有關貴族死亡或醜聞的新聞日期，恰好經常是威廉沒有上班或是不需到校的時間點。

　　這有可能是巧合，但也不能排除是證據。光憑直覺來尋找真相，是無法證明什麼的。儘管在麥考夫找他去第歐根尼俱樂部時，他已經直接說出他自己認為犯罪卿就是威廉，但面對幾乎將所有犯罪做到滴水不漏的犯罪卿，他需要收集更具體的事實……何況麥考夫對於他的答案態度曖昧，這讓他更加煩躁。恐怕他的混帳老哥明明已經知道了什麼，卻沒有告訴他。起初他還以為麥考夫突然找他是因為幾個月前關於調查吸血鬼的委託，結果麥考夫壓根沒提。委託大概只是個幌子，不過是麥考夫為了有個藉口，能夠有事沒事叫他跟自己碰面而已。真是病態的監控欲。

　　不過，麥考夫對他的提醒是重要的。逮捕犯罪卿的事已迫在眉睫，若是自己沒有搶先政府抓到威廉，那威廉的人身安全將受到威脅。

　　他需要再去見威廉。　　

　　然而在這節骨眼上，約翰帶著未婚妻瑪麗前來，身為朋友本來應該替約翰感到高興的，只是沒想到瑪麗帶來的謎團與那個恐嚇王有所牽扯——不過，他還不算太倒楣，威廉要參加的學術研討會和米爾沃頓要來拜訪他們的日期不衝突，他還能騰出時間先去找威廉。

　　夏洛克很輕易地打聽到研討會的時間地點。他換了身衣服，戴頂帽子，拿了一本手札和筆，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會後的餐敘會場，在這種人多嘈雜的場合，絲毫不引人注目。

　　來自各地的學者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端著酒杯聊天交流。就算大廳裡幾乎都是alpha男性，夏洛克仍然不花多少時間就找到威廉。威廉正和其他兩位學者說著話，夏洛克便走到他們附近繞了一圈，再回到不起眼的牆邊待著。夏洛克很肯定，就算威廉沒看見他，很快也會發現他就在現場的。

　　如他預期，不久後威廉就開始悄悄地四處張望，大概是在尋找自己熟悉的alpha氣味從何而來。談話似乎告一段落，兩位學者向威廉敬酒，威廉抿了一口，正想離開自己的座位，卻又來了其他更年長的人過來向他攀談。他們說話的期間，年長的學者又招來侍者替威廉的酒杯滿上。

　　威廉在專業領域上的成就明顯與年齡不大相稱，拒絕前輩的話可能容易給人留下傲慢的印象。夏洛克在邊上看著，察覺到了威廉的一絲無奈與疲憊，不曉得在自己來到這裡之前輪番的社交已經持續多久了，他本來以為貴族對這種場合已經很習慣了。

　　於是夏洛克決定不再等下去，他徑直走過去，很沒禮貌地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無視在場其他人對威廉說：「久仰久仰，您就是杜倫大學的莫里亞蒂教授對吧？我是昨天給您發電報、想邀請您撰寫學術專欄的記者，已經超過約定的採訪時間了，我待會還要跟報社聯繫……」

　　威廉流露出了一瞬間的驚訝，不過很快就接過他的話，用一副傷腦筋的樣子笑道：「我很抱歉，聊得太愉快就忽略了時間，我這就過去。」

　　「那麼，我先到門口接待處等您。」夏洛克向威廉抬了一下帽子，一溜煙跑走了，像是真的很趕時間的樣子。威廉向其他人說了聲失陪後，也快步跟了上來。

　　「福爾摩斯先生這次不是『學生』，而是『記者』啊。」威廉說。夏洛克聳聳肩：「這樣最不讓人起疑。」然後又問威廉：「你接下來沒別的事了吧？今晚應該住倫敦？」

　　「是啊。不過我本來也沒有要留下來參加餐敘的……就是邀請的人太熱情了。」威廉微笑：「我該感謝福爾摩斯先生。」

　　「哪裡。」夏洛克說：「不過廉還真是受歡迎啊……我好像聽到有人向你介紹自己的女兒哦？」

　　威廉嘆氣：「您就別打趣我了，我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然後威廉話鋒一轉，問道：「這次福爾摩斯先生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裡呢？有新的事情想找我商量嗎？」

　　「哎呀，難道我不能只是單純想找你聊天嗎？」夏洛克似笑非笑地看著威廉。威廉頓了頓，說：「看來這次偵探先生也有很多事情想要聊呢。」

　　夏洛克打了個響指。「不愧是廉。」

　　他們一起走到了街道上。威廉戴上禮帽，壓低了帽簷，說：「那麼，我們可能又會徹夜長談了吧。」然後威廉招了一輛馬車，問他：「一起？」

　　他們一同上了馬車，威廉跟車夫說了一間附近的旅館。夏洛克說：「我正好奇你為什麼帶行李，原來你沒有要回本家。」

　　威廉愣了一下才解釋道：「嗯，因為考慮到可能會拖到很晚才能離開的情況，不想打擾到家人，索性住外面了。」威廉輕聲說：「要不是福爾摩斯先生的話，我現在大概還沒辦法離席呢……我其實不喜歡那樣的餐會。」

　　聽到威廉直接說出自己的好惡令夏洛克感到有些意外。也許是威廉喝了酒，又或是威廉真的累了，總覺得今天的威廉不那麼有距離感。夏洛克後來又起了個話頭，但威廉遲遲沒有接腔，他才訝異地發現威廉居然已經睡著了。

　　——果然很累吧，畢竟前幾天才發生了白議員當眾慘遭犯罪卿殺害的事，威廉肯定是為了替白議員善後花了不少心力。以威廉的性格來看，他應該不會輕易放過那個幕後的主使者，大概已經在著手擬定對付那個人渣的計畫了；然而在同一時間，威廉又得顧及他個人的工作與學術研究，在倫敦杜倫兩地跑的情況下，想必能好好休息的時間並不多。

　　昏黑的車廂裡陷入了一片沉默，夏洛克忽然覺得此刻十分不可思議。在確定威廉就是犯罪卿之前，這種感覺還沒有如此強烈過。這個全英國公認的大罪人，現在就毫無防備地坐在自己身邊睡著了，簡直像是對身旁的人全無戒心一樣。夏洛克不禁感嘆自己決定前來真是太正確了，否則像威廉這樣一個年輕好看的omega，又喝了酒，一個人的夜晚還在外頭，實在很難稱得上安全。

　　當馬車抵達目的地時，夏洛克還有點捨不得叫醒累壞了的犯罪卿。他們在路途中的一次顛簸後，威廉直接靠到了他身上，卻也沒有醒來的意思。威廉身上類似百合花的淡淡香氣鑽進了他的鼻子裡，讓他的心跳不禁變快了；又想到威廉竟然主動邀請他，總覺得臉頰逐漸熱了起來。

　　夏洛克不自覺地正襟危坐。威廉可能有點醉了，但他不能趁人之危。

　　夏洛克胡思亂想著到了旅館後不曉得又會發生什麼事，好像眨眼之間就抵達了目的地。夏洛克收起不那麼得體的遐想，輕輕拍了拍威廉的肩說：「廉，我們到了喔。」

　　威廉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打了個呵欠：「真是不好意思……居然睡著了。」

　　威廉付了車錢，夏洛克替他提行李。本來夏洛克還想，威廉是醉了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睡得那麼熟，但下了車的威廉看起來並無異狀，依然神色如常地跟旅館櫃台說要一間雙人房。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櫃檯說雙人房只剩一張雙人床的房間。威廉投了一個詢問的眼神給夏洛克，夏洛克擺擺手表示隨意；但是再度令他吃驚的是，威廉向櫃檯說沒關係，給錢、拿鑰匙，動作一氣呵成，一點遲疑也沒有。夏洛克呆了呆，才趕緊跟上已經往他們房間方向走去的威廉。

　　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還是挺不對勁的……夏洛克想，威廉果然是喝醉了吧？

　　到了房間以後，威廉提出想先洗澡的請求，於是夏洛克便打開了窗，站在窗台邊吸菸。

　　口中微涼發苦的氣味並不能使他平靜下來。他本來是想和威廉說什麼來著——跟威廉討論白議員一案？或是告訴威廉他接下來也需要對付難纏的恐嚇王？還是乾脆要威廉收手別幹了，以免被政府暗殺？

　　浴室嘩嘩作響的水聲令他分心，他忍不住想起了上次在威廉的研究室裡，他很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威廉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他除了是犯罪卿選上的「偵探」之外，真的沒別的了嗎？

　　夏洛克沮喪地把菸屁股按進煙灰缸裡。他只是希望威廉能夠好好的，但他卻再度感到迷惘。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威廉擺脫犯罪卿這個角色？他不相信威廉這副俠義心腸會在殺人時不感到罪惡……難道威廉做這些事不會使他自己感到難受嗎？

　　不過，威廉已經做到這個份上，甚至不惜犧牲掉犯罪卿以往義賊的評價、也要保住白議員往理想前進的形象，要威廉停下腳步的可能性大抵為零……據報導所說，在民眾面前現身的犯罪卿不僅承認了以往所有的犯行，甚至口出狂言說出「如果有本事就儘管來抓我」這種話。

　　夏洛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威廉在群眾面前說的話，無異於一個極為明顯的提示。這句話他分明聽過——在火車上的巧遇、在他房間裡的意亂情迷，那種近乎張揚的自信，他是無比熟悉的，甚至可說是迷戀上了這種挑釁。

　　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都還沒來到威廉設計自己將他逮捕的最後一個案子嗎？威廉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計劃將會讓他自己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難道他夏洛克•福爾摩斯只能當一個任憑犯罪卿操控的棋子嗎？……　　

　　「福爾摩斯先生。」

　　夏洛克被耳邊忽然響起的聲音嚇的心臟都漏跳一拍。

　　他正在出神，沒注意到光著腳、只穿著浴袍的威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還帶著蒸騰的熱氣與香皂的氣味。他猛一回頭，差點就要撞上威廉那張精緻端莊的臉。

　　威廉跟他靠得太近，他反射性地想後退，但身後就是窗台，他沒有退路。威廉對他的窘迫渾然不覺，只是問他；「你也要洗澡嗎？我可以等你洗完，我們再慢慢聊。」

　　「啊、好。」夏洛克慌亂地說：「那你等我一下，我很快的。」

　　夏洛克很倉皇地逃進浴室裡，所以並沒有看見還站在窗台前抱著胸的威廉一臉玩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