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

一個希望的故事

　　威廉想不起來成為墮天使的自己是如何從地獄去到人間的。

　　自天國被貶到地獄的方式很簡單，也很粗暴。他是被從審判台推下去的，一路直墜至地獄裡。

　　失去神的祝福之後，自然也沒了法力，他的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傷口不再像以往那樣快速痊癒；就算生出了魔鬼的角，但他終究非屬魔族，當時的他至多就是個命更硬的凡人而已。何況地獄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他先前雖耳聞有墮天使與惡魔為伍，但以他這副傷重虛弱的身體，先不談能否找到同伴，他被魔族吞噬成為養分的機率更高一些。

　　長相極美卻失去法力的墮天使，落在地獄裡如同身陷狼群裡的肥美羔羊。

　　他勉強算是從惡鬼們的魔爪下逃出存活，但殘破不堪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當時的他很快失去了意識。

　　直到現在才想起他們最初的模樣，難道是因為他終於遇見夏洛克了嗎?

　　寥寥無幾的見面卻有故友般的熟悉，原來是因為他們早已相識。

　　那麼，夏洛克也會想起來嗎?

　　威廉無措地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裡，醫護人員說話的腔調很陌生。

　　醫生替他檢查身體，告訴他現狀，然後說以他當時被送來的重傷情況來看，他能夠醒來簡直是奇蹟。然而，前世的記憶和醫生告訴他的內容，對剛剛甦醒的他來說是不小的資訊量，他只聽進了一句「您的照顧者晚點就會來了」後，就陷入茫然之中。

　　那個「照顧者」只能是夏洛克，對吧?如果曾經是天使的身份使他較一般凡人擁有更優異的身體，那夏洛克一定也活下來了……只是活下來的自己今後又該當如何?

　　他再也無法以平常心看待夏洛克了。

　　威廉還是盡量表現如常，雖然時常因為陷入回憶裡或是思考未來而走神，但夏洛克對此從不多說什麼。

　　夏洛克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十分感激，同時卻覺得夏洛克與以前變得稍微不同了。

　　如果換作是久識夏洛克的人，大概會說夏洛克變得更沉穩了，好像那個常常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偵探一夕之間長大了。

　　──不，這絕不是一天兩天的時間而已，他昏迷了好久，久到醫生對他的甦醒感到驚訝。

　　雖然這種變化不一定是壞事，但威廉感到惆悵。夏洛克一定是因為他而改變的。無論是前世他們還在天國的時候，或是這輩子他們在英國的時候，如果不是他，夏洛克應該能過得更加自由而無拘無束吧？

　　威廉感到很矛盾，他想要和夏洛克在一起，又擔心自己成為他的負擔。而且這還不是他煩惱的唯一一件事。

　　不管他怎麼想，夏洛克早已替他做出決定：現在的他就和夏洛克住在一起。除了上班時間，夏洛克都待在他身邊。可是，他們明明距離這麼近，他仍然有種思念著夏洛克的感覺。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想念的是其實那個二翼天使，但這樣對這一世的夏洛克一點都不公平。

　　彼時他不識情愛為何物，但今非昔比。

　　他夢到他們又回到那個永遠沐浴在晨曦之中的森林，金色的陽光穿透樹冠，光斑星星點點落在他們身上。他的羽翼仍舊完好，所以他們能夠將六隻翅膀互相交疊，將他們兩人裹在一塊，叫人看不見層疊翅羽下發生的事。他以雙手擁抱夏洛克，恣意感受後者的體溫。夏洛克托住他的後腦，親吻他的唇畔，輕柔得像風，又像飄落的羽毛。他心裡歡喜，但猶嫌不足，於是把人給撲倒，讓他們雙雙倒在地上。他知道陷在柔軟如毯的松針裡並不會受傷。

　　夏洛克像記憶中那樣笑了。愛憐的撫摸如期而至，從後頸沿著脊骨緩緩往下，去到翅根與背的相連處。溫暖的指尖在那裡流連徘徊，然後沿著肌理的紋路滑到後腰，摩娑腰窩。難言的酥麻令他軟了身子，只能伏在身下健壯的胸膛上低低喘息。

　　光裸的肌膚比陽光更炙熱，他貪戀這種溫度，於是將臉頰貼了上去。一種難以抗拒的渴望油然而生，他想要與夏洛克貼得更近，他知道他們還能夠更加親密……反正他們現在都只是凡人而已。

　　威廉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黑暗中當然什麼都沒有。四周寧靜，夜已經深了。時逢初秋，可能是睡前給火爐添的木柴不夠多，威廉覺得房裡寒涼，一個人的床鋪不夠暖和，隱秘的慾望很快就熄滅了。

　　他將微涼的手按在胸口上，希望這麼做可以平復鼓譟的心跳。

　　這將會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

　　威廉索性下了床，只抓了一條薄毯披著，沒有穿鞋，踮著腳尖去起居室撥了撥餘燼，把火重新生起來。

　　威廉很小心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在他出院搬進來後，夏洛克在原先作為書房的小房間裡擺了一張簡便的床，把臥室讓給他。他本來百般推辭，但夏洛克堅決反對讓他睡在保暖與隔音都更差的隔間書房裡，他只好接受了。

　　夏洛克睡覺不關門，說是自己隨性慣了，睡哪裡都一樣，而且半夜要是他有什麼事的話可以直接喊他更方便。

　　威廉躡手躡腳地走到夏洛克房間門口。這時間夏洛克當然已經睡著了，他只是想著過來看一眼也好。他站在那裡看著夏洛克發呆，直到他打了一個噴嚏。

　　夏洛克被他驚醒了。

　　「……廉?你怎麼站在那裡?」

　　「我……」

　　他當然不可能說出「只是想你了」這種話。不過夏洛克沒有繼續追究他的支支吾吾，只是翻身起來拿了一件外套直接給他披上。

　　「天氣變冷了，下次不要只穿這樣就下床。」夏洛克說，「不怕感冒嗎?」

　　「我就是起來添柴火的。」因為心虛，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小。威廉囁嚅道：「不花多少時間的……」

　　夏洛克往壁爐的方向張望。「你已經處理好了?」

　　「嗯。」

　　「那趕快回去吧，我擔心你著涼。」

　　威廉抓緊了身上的外套。「……我好像睡不著。」

　　夏洛克噢了一聲。「那麼……你想說說話嗎?還是看看書？開燈沒關係。」

　　威廉搖搖頭，垂著眼說：「沒事的，抱歉把你吵醒了。」

　　「真的沒關係。」夏洛克說：「不然，我可以陪你啊。」

　　威廉安靜了一會兒，最後默默地點頭，讓夏洛克將自己送回房。

　　夏洛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頭邊。他沒有躺下，兩人閒聊了幾句。夏洛克問他是不是從就寢之後一直醒到現在的，他誠實地說，只是做了奇怪的夢，所以睡得不是很沉。

　　夏洛克打了一個呵欠。「這樣啊……其實我最近也常常做夢，雖然不是惡夢，但的確有點累。」

　　夏洛克在威廉的床邊趴了下來，這個舉動讓後者心裡一頓。

　　威廉不能確定夏洛克這麼做是不是有意的。他還未出院的時候，曾在醒來時見到夏洛克像這樣趴在他的病床邊，可能是因為一結束工作還未休息就立刻趕來醫院而疲勞，但夏洛克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這麼做過。

　　在他們都還生活在天界時，夏洛克最喜歡趴在他的大腿上央求他給自己梳理羽毛，也是撒嬌的意思。

　　難道夏洛克其實也想起來了，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應該試探一下。

　　「啊，我懂那種感覺，」威廉說：「就是很逼真的那種夢吧？真實到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夢裡那些事。」

　　「你也是嗎？」夏洛克沒有把頭抬起來，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威廉含糊地應了一聲，又問：「那夏里夢到什麼？」

　　夏洛克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停頓了一下才慢慢地說：「我夢到……廉摸了我的背。」

　　夏洛克還是沒有把頭抬起來。威廉做了一個深呼吸，才輕輕地將手放在夏洛克背上，撫過肩胛骨的凸起處，最後停在中央的凹窩。他輕聲問：「這樣？」

　　夏洛克側過臉，但沒有看向他，目光好像落在很遙遠的地方。「嗯……夢裡的我，很喜歡你這麼做。」

　　「那清醒的時候呢？」

　　「也很喜歡。」

　　威廉半晌沒有說話。他輕撫著掌下結實寬厚的身軀，溫暖的溫度將他本來微涼的手捂熱了。久違的親暱令他神思繾綣，令他幾乎捨不得再鬆手。

　　他們的羽翼不復存在，身為凡人的他們，還有機會相認嗎？

　　「……夏里，今晚可以留在這嗎？」

　　「──廉不覺得擠的話，當然可以。」夏洛克直起身子，笑著說：「沒想到廉會主動要人陪呢。」

　　威廉低著頭說：「接下來的氣溫只會更低，我也會擔心你睡在那裡太冷。」

　　這是個蹩腳的理由，但是無人揭穿。夏洛克把自己的寢具都搬了過來，躺在他身邊像火爐一樣暖烘烘的。

　　房內唯一的微弱光源是外頭的街燈，黑暗的環境讓人看不清表情，威廉因此稍微放鬆下來。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陣子，夏洛克轉過身來問他：「還冷嗎？」

　　威廉下意識要回答「不會」，但忽然一轉念，開口說出來的就成了「不算太冷」。

　　暗示太明顯，夏洛克不可能不懂。果然在一陣窸窸窣窣後，有一隻手伸進了他的棉被裡，握住了他的。夏洛克說：「怎麼還是那麼涼？」

　　他的手究竟算不算涼，他不知道，但他認為夏洛克會採取一些行動，所以他刻意往夏洛克湊近了一點。

　　「是這樣嗎？我以為我平常就是這個樣子。」

　　夏洛克嘆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抱住了他。

　　威廉克制著心中的一點雀躍，拉開了擋在兩人中間的被子，與夏洛克貼在一起。

　　他說不上這是什麼情緒，它們在靜謐的夜裡醞釀，酸澀與甜蜜的滋味充塞胸中，這是身為天使的自己絕不可能體會的。前世的他們不曾這樣擁抱過，而這世從橋上墜下的時間又太短，所以這是他們第一次切實地以雙手相擁。

　　威廉將臉埋在夏洛克的胸口，感受到那裡沉穩的心跳，總覺得眼眶發熱。

　　「這樣總不冷了吧？」他的頭頂傳來低沉卻溫柔的聲音這麼問。他只敢搖頭作答，生怕自己一開口會被哽咽的嗓音出賣。夏洛克又說：「那麼……想聽睡前故事嗎？」

　　他趕緊點了點頭，於是夏洛克便慢慢說了起來：

　　「很久以前，在天界有兩個很要好的天使。一個有四隻翅膀，另一個只有兩隻，但這不妨礙他們作朋友。

　　他們兩個空閒的時候幾乎都待在一起，所以二翼天使原本以為他們能夠就這樣一直好下去，但是四翼天使不這麼認為。

　　因為那個四翼天使會偷偷放走本來應該要被處死的異教徒，二翼天使警告過他，要是露餡的話他可能會遭到懲處，但是四翼天使堅信他不應該殺死無辜的人。

　　二翼天使知道他的朋友心軟，也勸不動，所以只能盡量幫忙。反正他位階更低，比較不容易引起注意。

　　四翼天使曉得自己的作為遲早會被發現，所以告訴他的朋友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到來，希望他不要看。

　　後來那個四翼天使真的遭遇了審判，在天界裡傳得沸沸揚揚。二翼天使為了守信而缺席，他只能向其他天使打聽審判的結果。在知道自己也成為別人用來羅織朋友罪名的一部分、而且朋友被活生生撕了翅膀之後，他感到萬分痛苦與後悔。他後悔自己早先沒有成為階級更高、更有權勢的天使，也後悔自己沒有去為朋友發聲。

　　有認識他們兩個、比較溫和的天使安慰他，如果他去了就是背信，而且很可能會連帶他被剝奪永生。墮天使不是落在地獄裡受苦，就是掉到凡間，與那些還沒獲得永生的靈魂一樣，承受凡人的生老病死與七情六慾，哪種結果對天使來說都是嚴重的懲罰。

　　結果二翼天使聽了勸慰後反而燃起了希望──他也可以放棄永生，去尋找他沒能保護的天使，而且機會很快就來了。

　　在那個四翼天使之後，也有不少高階級的天使因為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放逐，因為本來頗受神信任的大天使發動叛變，那個二翼天使趁亂跟去地獄，但是一直沒能找到他的四翼天使。

　　於是二翼天使連神賜予的身軀都不要了，他的靈魂去了凡間。他決定賭一把，賭就算會失去記憶，他的靈魂在遇見故人時仍會再度愛上。」

　　夏洛克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才低聲說出了結論：「總之……二翼天使是在失去四翼天使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愛著那個四翼天使的。」

　　威廉良久沒有說話，但是他摟在夏洛克腰上的手臂一直沒有鬆開，所以夏洛克曉得他還沒睡著。夏洛克苦笑道：「抱歉，我……也許不擅長說故事吧，選了一個充滿後悔的故事……」

　　「……夏里，這是你的夢嗎？」他抬起頭，和夏洛克拉開了一點距離。儘管在黑暗中，他仍然知道夏洛克也在看著自己。

　　「還是我應該問──這其實是你的記憶，對嗎？」威廉的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將之吹散。「夏里，這不是後悔的故事，這是一個希望的故事才對──因為他們已經在人間找到彼此了。」

TBC

當時寫完睡前故事變成我睡不著()